李天靖讀施施然詩集《唯有黑暗使靈魂溢出》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施施然母親之逝,是她從此寫詩的開始。第一輯的“世相”中,幾乎彌漫著她的喪母之慟,如一把伍爾芙的刀子插在詩人的心上:“又一次從午睡中驚醒……母親查出肺癌晚期/如今睡在常山陵園的地方,已經12年”(《回家》);“春夜的夢,沒有大門/死去的母親像笑聲。在里面進進出出”《春夜》)不時在夢中出現的母親,無意識生死的演繹,魂牽夢縈格外清晰。死亦如生。 “哦,光陰還如此年輕/母親不老,她等候在/爐火溫暖的家中。而我跋涉在鋪向地平線的白紙上/向一個黑色的逗點”(《雪落童年》),曾經的母親就是她幼小心靈皈依的溫暖的家啊——“當我從書本中抬起頭,環顧四周/有一雙眼睛仍無處不在”(《母訓》);最后一次去醫院看望重病房的母親,想起母親早年對自己的教誨,聽人說時要正視說話人的眼睛,而此刻卻不敢正視母親的眼睛——“我何時才能出院”的詢問時女詩人內心的絕望。 即使乘著火車時,母親也會猝然而至,“我的心驟然一緊:那是母親,立在階前,頭發被晚風掀動”(《綠皮火車》),觸目驚心;一天白日在空中,也會想起母親,“媽媽,我只記得你的笑容和白發/那一天亮如刺刀的眼”(《那一天》);甚至會成為母親的替身,“窗外張望。我代替母親/已經很多年。他還沒有回來”(《銀杏葉》),等候父親的回家......不時出現幻象的錐心之痛,驚心動魄! 讀完詩集第一輯后,反觀此輯第一首《直到一切歸于平靜》,了悟女詩人對于家人不幸死亡恐懼已釋然,熬過多少布滿死亡陰影的歲月,時間與詩歌是她的療傷之藥。她說“我悲傷,是人生之路走了近半才知曉/盡頭是死亡”,不知生焉知死,由此參透生死的黑暗。 辛波斯卡說:“在字字斟酌的詩的語言里,沒有任何事物是尋常的或正常的——沒有任何一塊石頭及其上方的任何一朵云朵;任何一個白日以及接續而來的任何一個夜晚,尤其任何一種存在,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的存在。” 這是真實存在精神的幻象。 第二輯中《成長之詩》以梅自詡,“畫一朵梅花之前,雷聲轟轉/梅是你的鏡子,季節的骨殖上/驚見鮮紅”,女詩人也是畫家,她或以梅為鑒,由“驚見”之于迷戀“大地之血的奔涌/不屈的靈魂傲然在枯敗之外”,一顆少女之心萌動“體內的豹子左突右奔”,極為生動; 因生命的不馴,“做一個梅一樣芬芳的女兒/在扭曲的死亡之息中/保持向上”,全詩以一朵寒梅孤傲的意象為自身的精神寫照,頗具詩與畫得參融之美。 這一輯是詩人童年、成長、喜悅與病中的情景的自敘,以“海棠”“半生”“立春”“幽靈”“模特”什么什么“記”為題各具特色。《荷花記》以“一株荷花”自況,與美院的學生對比中見高潔的心氣、自持傲世的品格而自顯,“荷花是時代的不合作者/藝術也是”,表現孤芳自傲的藝術追求。《秋天記》中“透明的口袋,試圖將/萬物都裝進去,換成金子的顏色”極富色彩感;她洞悉美殘酷的另一面“黃金的假面后/我看到的常是,人骨的白”,愛的殘忍的另一面“當秋天被剜去雙目/天空降下的雪,是否如我此時/獵獵燃燒?//而大地凋零之際,誰又能/將時代的遺體帶走。”語言言說的內心,述說女詩人抑制不住對世界不公的憤慨。《模特記》展現了女模特在T舞臺光鮮亮麗“此刻她是女王”與生活背后丑惡的對照,以泄她的憤恨 “去死吧,地下室/去死吧,房租,色鬼經紀人”,寫出了生存現實殘酷的悖謬的生活之痛。 第三輯是游記,詩人到過很多地方。 譬如《上海,常德路195號》寫張愛玲故居,這幢舊樓鐵門緊閉,張的故居早已住進了房客;門邊一家頗為時髦的咖啡店,掛著她最好看的放大的照片,沾著張愛玲的名氣生意不錯。2016年11月20日上午我受“上海幽蘭淑媛讀書會”之邀,在這家咖啡店講詩歌,順便問了女侍者,她對張愛玲竟一無所知。詩人卻以空手道寫這首詩,“在黑漆的鐵門內/早流進時間裂開的縫隙/一種拜訪,在隔了72年后/七月的強光下完成。不著痕跡。”故人已逝一切虛無。《在黃埔軍校舊址》讀來令人大驚失色,在黃埔一期的大合影照前,“作為女人/我仰視他們/她仰視力量和父權/腦海中有一雙手/正飛快地將帶離雪白桌布金黃香檳的餐廳/推倒在繡著紫色大麗花的席夢思上“,一種臆想挾著內心原始的瘋狂、愛的渴望的一剎那受虐的放逐而極富色彩的美,又令人愕然.《在廣州美院》是她心儀的藝術殿堂以散點透視寫來:在路的盡頭“像一顆綠寶石/幽靜,散發著藝術的光”寫內心的憧憬;童年的夢“巨大的芒果樹空了。樹冠上掛著的/銀鈴般的童年,沒有了。”亦如“油彩/從他們臉上褪去……”而惘然若失;“夤夜”恍惚的夢境,“她”又是詩人的“她者”,“裹著杏色的長裙里。她仰起下巴/仿佛一株水蓮突然盛開——”,其分合之變而莫測。《時差》的詭異,詩人敘述了她從北京凌晨一點起飛十小時后,于凌晨六點飛抵巴黎戴高樂機場, 這四個小時哪里去了?詩人寫道:“我們把時間這根柔韌的橡皮筋伸長了一截”;多余的光陰于“海綿突然滴出了水”;或是一切游走于“黑洞”之間,以博喻寫來。 這些游記之詩的手法各具特色。 《淺草寺》,女詩人匆匆而過以敏銳的詞鋒,表達了如我2016年底去日本之行的一首《日本,像一個外省》,由漢文化滋養的本是同根的,女詩人深情地寫道,“冬天我來到淺草寺/白檐紅廊,漢字巾幡/門外的銀杏樹上掛著唐朝的金子”,令人百感交集的是——“我看見祖先的虔誠和律令/看見祖先的亂發和歌哭”。有故國之思。 《在日本夜空看到UFO》,女詩人一次驚異的發現掠過的UFO,以它之眼瞳,審視地球上發生的一切“云層下面的世界,這個橢圓形球上/人類螞蟻般凡俗的一生;/相互攻訐,仇恨/施以炮火的**……”——成為我者之眼而反思,令人警醒。 《塞納河》堪稱結構完美,以一條碧綠的塞納河貫穿全詩;立在白色的船頭的詩人“移步換景”,“仿佛切割一塊巨大的翡翠/游船劃開塞納河”,沿岸目之所見的與心靈所見的歷史與現實交融的巨大容量的人文藝術,付之于“我需要儲備/足夠的綠”,并以鋪排的手法寫了梵高、羊脂球、茶花女與洗衣婦以及莫泊桑的禮帽、“福樓拜用指節在橋欄上敲打出桃花的節奏”…… “雷鳴電閃,照亮雨果蘸著鮮血的鵝毛筆”。 這一切,亦如詩集的名字“唯有黑暗使靈魂溢出”,系于內心的疼痛。 她作為畫家,說到語言可從上述的作品中看到她在語言色彩感創造上的努力和探索。又譬如《在曼谷》的一句,“笑意仿佛鑲嵌在臉上黃金的贊頌”,句子的主干“笑意鑲嵌贊頌”就也奇了,卻“贊頌”又以“在臉上黃金的”色彩感來修飾,表現了船娘、警察和人妖的安適與自足。另外,《海棠記》中“她們在清明的細雨前/走出枝葉的閨房”,以“枝葉”修飾“閨房”;甚至“詞語的花瓣撫摸我”,以“詞語”修飾“花瓣”,及擬人陌生化的美感令人涵泳,不一而足。 李天靖一稿于華師大 2017.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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